弟子们私下里都叫他老侯,感觉比叫侯老师更亲近。
老侯生前每一批院士遴选都有参选,也无一例外的落选。每次重新准备参选材料,都是一丝不苟,像第一次那样,近乎庄严地去撞那堵看不见的墙。看他那虔诚劲儿,做弟子的都无不汗颜。
老侯是个极聪明的人,他心里明白,要当上院士还需要整点有用的,比如摆个场子、练点书本上没有的功夫,嘴里要能念念有词,看起来就更像个大把式了。或者干脆拜个码头,入了别人的场子练练绝活儿,也能成。可他偏不这样做,硬是要用他的“纯学术”、以“纯学者”的姿态再去撞那堵墙,像第一次那样,郑重其事。他的执著劲儿,足以令观者动容。
现如今的学术界已经有点官场化,老侯算是个异数,有点像唐·吉可德,不识时务。我在私底下早已给了他一个头衔,叫做“非院士”,这在我个人心目中是独一份的尊崇了。
我有幸在大学刚毕业就投奔老侯门下,执弟子礼,凡二年。他请了复旦的倪光炯来给我们讲高等量子力学,理论物理所的朱重远讲量子场论,内蒙古大学的侯伯元讲微分几何,都是当时国内的一时之选,让硕士生打下坚实的理论基础。等这批学生做论文时,我已出国了。后来在美国又作了十年的高能实验,却一直没有跟老侯探讨过物理。跟自己的导师没探讨过学问,我在学生里也算是个另类了。虽不无遗憾,但他对我的影响却是一生一世的。
师之为师,唯人道耳。
做人之道,是为人师表的根本。已年近半百的我常品味做人的道理。如何做到正,做到端?什么时候该笨,什么时候该有担当?所有这些,老侯都没有跟我谈起过,但他都为我们做到了表率。做他的学生不过两年,但只要有可能,我都会自我介绍是“老侯的学生”。我是心存了一份骄傲的!当初决定追随于他,主要是为他的伟大人格感召,我没有失望。我用了伟大这个词不是夸张,我是有体验到的。
我大学本科念的是清华物理系。学校好、老师好,同学更好,唯独对校内党团系统的运作极其反感,总觉得他们故意把人往坏里教。打定主意读研要找一个不虚伪的地方。
于是便找到侯伯宇,他在西北大学。虽非名校,吾往矣。
第二年,1986年10月,遇到一件事,让我亲身体会到老侯的人格力量。那次因为与西大子弟冲突,对校方的处理方式不满(保卫处将被打的我们抓起来审了一晚,把打人的流氓全放走了),我们动员了上千学生游行示威,还通知了很多记者来采访,最后把省政府办公楼给围了起来,喊“省长出来”。事情闹大了,自然逃不了被秋后算账。后来被老侯明抗、硬顶,居然让我们躲过了一劫。之后的岁月里,我是一走了之,老侯和几位师兄弟们没少被人揪辫子。
后来导致胡耀邦下台的学潮闹起来时,我正被老侯关禁闭,没有参与。1989年“六四”时我在国外,也没有直接参与。不过我越来越明白了为什么老侯为了我们几个学生的事儿,会那样着急火燎。到处打听我们的下落,甚或大包大揽,当着省里领导的面,坚持要亲自带我们回家,由他来教育我们。他铁青了脸,拉住我们不放手,毫无商量的余地。他是在救我们,他知道后果可以很严重,而我当时是什么都没想明白。
20年前,能如此待学生的老师并不多。现如今,有这般担当的导师就更少了。他的人格不伟大吗?我觉得我很幸运。
老侯自幼衷情数学、物理,在清华物理系二进二出,曾经辗转台湾、香港,结果又回到了清华物理系就读,不可谓不艰辛,学习机会来之不易。但是这一切个人喜好、前程全部被他又放弃。无奈因韩战爆发,为了国家、为了民族,他参加了抗美援朝。
老侯用他20岁的青春挥洒出一个大大的“忠”字。
“文革”后老侯有机会重回中关村。北京是他熟悉的地方,他父亲曾在那儿做过警备司令,他本人曾年少时寻梦清华园,青年时又在数学所读研究生(跟张宗邃)。中科院的信息量和各种学术上的机会强过西安百倍,但是他放弃了,因为西北大学希望他别走。
上世纪80年代中期,老侯被邀请去南开大学陈省身中心。天津是他的出生地,南开中学是他熟悉的母校。去天津入伙,比势单力孤地留在西安自然要强太多,傻子都能看明白。可是他又一次放弃了,因为西北大学希望他别走。
西北大学是“文革”中唯一肯收留他的单位。他的“特嫌”身份让所有的学校却步,将他拒之门外,而西北大学收留了他。所以为了西北大学,他不会计较个人得失。旁人可能很难理解他放弃的是什么,做弟子的也只有看着他每每无怨无悔地去撞那堵墙,才体会得到他所放弃的机会对他意味着什么。
古书上说,旧社会的人们都讲究一个“义”字。我在老侯身上看到一个大大的“义”字。
别人可能不认同,老侯也从未对我说教过做人的大道理,但他的人格被我奉为榜样。在我的字典里,是够得上伟大。有忠有义,夫复何求?就算是平凡中的伟大吧。
侯老师,您放心走好。您留给我们的已然够多、够沉重,我们每个“老侯的学生”都不会辜负您。
公元二零一零年十月 于纽约
(作者:赵凯辉 编辑:陈朝辉)